重生
北京日报

2025-04-22 03:38 语音播报


  张金刚
  秋叶落地。一场风,一场雨,不够,再来一场雪,厚积山野的落叶,终会不见。它们去了哪?再一个夏秋,挂满枝头的叶片不正是它们吗?一模一样,且比上年繁密呢!我曾盯着山林里的落叶暗想:若叶不消失,年年堆积,得多高?现实是,春回,它们又“重回”树梢。
  落叶重生?那倒不是,新叶非旧叶,但秋去春来、叶衰叶荣的轮回,着实令人浮想联翩。再看,落籽入土,萌芽荣发,长成又一棵参天大树;火烧雷劈,斧砍锯断,只要根还在,树桩周围或根须所到之处,定会有树苗蹿出。“春风吹又生”,草木生生不息,这便是重生。
  想必,我们都做过这样的事。
  春来,弯腰弓背向大地,睁圆双眼,在枯草丛中找寻一种柔嫩鹅黄的小苗苗。甚至,极力回想着去年曾将那些好吃的杏子、桃子的核儿,随手丢在了哪里。对,就是那种蛰伏秋冬自生发、欢愉抖擞舞春风的小杏苗、小桃苗。
  终于找到一株,是杏苗!蹲下或趴下,小心翼翼地用手拔出或用铲剜出,不损坏根系就好,捧在手心,飞跑回家移栽在院里;边浇水边念叨:“一定要长成一棵高大的杏树,结满酸甜可口的杏子哦!”年年如此,苗儿虽最终大都夭折,但发现并期待桃杏重生的惊喜与渴盼,却铭记至今。
  夏雨过后,水汽氤氲,汗衫潮得能拧出水来。邻家大爷院里院外的月季开得正艳,花瓣、叶片上凝着露珠,水灵灵的可人。我看得痴迷,大爷凑前说:“喜欢就给你剪一枝,我家这么多月季,都是在这样的雨季插活的!”随即“咔嚓咔嚓”几剪刀,红粉月季各几枝递给我。
  在母亲的帮助下,还真插活了,来年夏天便开出了花。我也学着一入雨季便插几枝,数年下来,月季也已成片。除此,还从大爷家拔来几株凌霄,数年后凌霄花盛过墙头。花开花落,大爷已不在多年,他家门锁也已生锈,可院里院外繁花依旧。我家呢?母亲病在床上,父亲年迈佝偻,月季、凌霄却娇艳得让我想哭。
  秋天刨下来的红薯,父亲会拣些细长的,储藏在地窖内,以待来年趁着春暖培育秧苗,种植又一季红薯。入口粉糯香甜的南瓜,母亲会将瓜籽一颗颗抠出、洗净、晒干、藏好,以待来年种在田埂地畔,收获又一堆南瓜。土豆、花生、黄豆、绿豆、芝麻、蓖麻、高粱……父母都会挑拣那些个儿大、圆润、饱满的,留作种子,以至如今我还能吃到“儿时的味道”,着实得感谢父母这辈农人的坚守,让原生种子重生繁衍到今天。
  留种种地,是父母的事,我搭把手就好;采花籽,是老师布置的作业,得自己完成。得空,便和小伙伴手拿几个小纸包,转遍全村采集花籽。紫茉莉花萼半包裹的地雷状花籽、牵牛花花萼全包裹的碎银般花籽、决明子整齐藏于长荚内的四棱形花籽、波斯菊攒簇一束的针形花籽、凤仙花爆裂弹出的褐色圆粒花籽、鸡冠花柄部抠下的油黑米粒花籽……开春,种在校园里,花儿重生,开出又一个专属我们自己的花季。
  冬季窖藏的红薯,倍儿甜。家里储多了,常有一两块被暖气暖得乱了时令,兀自生出芽来。干巴巴的表皮上挺着几簇褐红透绿的小嫩芽,俏皮可爱,还有几分倔强。我拿来玻璃花瓶灌足水,将红薯未发芽的一头泡入水中,放置阳台,交予阳光、水分与时间,静待这小家伙开枝散叶。很快,芽儿精神,白根延伸,叶片舒展,藤条滋长,成了鲜嫩嫩一大蓬。水培清供的雅趣,令我乐此不疲。整个冬天,红薯苗、土豆苗、胡萝卜苗、姜苗、白菜苗与白菜花,次第盎然于我的窗台、案头,单调的日子因它们的重生而充满生机。
  草木衰败又重生,给大地着上青绿,为生灵提供庇护。对它们,我向来是心怀敬畏地去感恩,去崇敬,去呵护,并为它们的衰而伤心,为它们的荣而欣喜。
  自从春韭在墙根处酿苗、翠绿之后,隔段时间割一茬,便可茬茬鲜嫩,割到深秋,奉上三季清爽纯正的韭香。起初,我还心疼韭苗太矮太嫩,可母亲却说:“越割它越长,越壮,味道也越正!”果真如此。
  清明时节,我会到故乡地头割一捆艾草,挂在门楣;腌菜时节,我会从沙埂刨一筐洋姜,腌一坛酸菜。我问父亲:“每年都种艾草和洋姜?”父亲说:“不用种,年年都滋一大片呢!”山野年年绿,香椿年年香,柿子年年红,菊花年年开……只要根还在,种入土,便可迎来重生。
  许是离开土地久了,每年春耕时节,看到已经老迈的村庄里,有新翻平整的地块,我就心生激动。激动得想朗笑;激动得想抹泪;激动得想跪在酥软的老田里,磕几个头,叩谢让种苗重生的土地,叩谢让土地重生的种苗,叩谢让土地、种苗、村庄重生的父老乡亲。
  我一直怕与父母谈及“去了”的话题,可二老虽害怕,却也淡然:“人生一世,草木一秋。到哪步,说哪步。”我虽也淡然,却害怕:草木可重生,但父母那是再无法重生的呀!
  于是,我常爬上生我养我的故乡山顶,望着近百年的村庄发呆;常攀上扎根生活二十余年的小城山巅,望着八百多年的县城发呆。渐渐看开了:春去秋来,草长草衰,人来人往,自然有序。我也终会如一片落叶,为尘、不见。惟愿因我的文字留痕与善意施与,时常被人忆起,那也便算是重生了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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