吃新
北京日报

2025-07-01 04:43 语音播报


  董华
  吃新,此语一出,听着就好玩。吃货马上响应,口舌生津,想起初尝美食的快感。其实,农民口中的吃新,只是他们的一种说法,没什么特殊神秘,指吃新东西不假,但并非涵盖一切。在农民眼里,瓜果梨桃不算数,杂粮之属也排不上位,它特指与农民命脉相关又诞生趣味,令老老少少一时振奋的几个粮食种类。不仅如此,在吃上之前,还需有一个蓬勃的情绪储备期,没这个储备,吃新便没有滋味。
  另外,好年景下的好收成,才配得上说“吃新”,赖年景歉收,只弄了几把粮食,无兴趣提什么吃新。
  那么,够格说“吃新”,能满足基础条件的对象,就撂在了小麦、玉米、谷子和白薯上。
  小麦成熟前,正处于青黄不接的时候,最难熬。记得儿时,小麦是头一季粮食,又是最优等粮食,人的心就像有一把“痒痒挠儿”,盼田垄早些入胃。
  那当儿,大人上地,总爱往麦田瞧一瞧。揪下一个麦穗,端详成色,看看长短。好麦子,麦粒行间“夹楔子”。辨别清了,合掌揉搓麦穗,吹跑了“麦鱼儿”(麸皮),干净的麦粒就像小香猪似的卧在掌心。麦粒数了一遍,嚼了几个,开始考虑距开镰还有多久。
  收工,大人不忘在背筐沿儿上别几个麦穗,那是送给孩子的礼物。孩子拿了麦穗,便在炉火上燎。燎得仔细,上下全燎到,觉得燎熟了,开始揉搓。因为刚离开火比较烫,边揉嘴,边“吸溜”。那也顾不得了,甜津津的味道入了喉,当下便觉幸福无比。
  我们坨里村那地儿,水浇地不多,旱地麦子早熟。按照风习,6月初的端午节就能吃上新麦子。来之不易,打的又少,谁家也不敢撒开了吃,要留一些过节吃。比较普遍的吃法是面条和烙饼。吃面条讲究吃过水面,用井水投凉了,浇上卤,吃两瓣青蒜,嚼一根黄瓜,那叫一个美!吃烙饼也很好,讲究的是烙饼裹摊鸡蛋,不讲究的是裹一把小葱或抹臭豆腐,但心情都一样。俗言道:家有千顷,不吃炙炉儿烙热饼。用炙炉儿烙饼现已绝迹,现在用的是饼铛,味道当然不如先前好。那炙炉儿是沙土性质,如半扇鼓,微凸的表面有些似通未通的孔。使用时,将它扣在炉火上,上面烙饼,正反面不断翻动。烙出来的饼,上边有气孔留下的痕迹,像和尚受戒后留下的戒点。饼的外边焦脆,内瓤儿柔软,因为饼瓤儿抹过油,吃着格外香,孩子们最爱掏着吃瓤儿。
  吃上玉米,就到入秋了。按经验,玉米“定珠儿”了,抠开绿皮看看,试试掐不出水儿了,吃粮紧张的人家就提早掰玉米。青玉米当然煮着吃最好,但那样谁也吃不起。一般是上碾子轧,轧出来熬玉米粥。轧出来的筛不了面粉,一疙瘩一块粘在碌碡和碾盘上。还会出现奇特现象。上眼看,碾盘上有些蓝莹莹的,那是由于玉米中所含的淀粉见了空气,发生了化学变化。大人最清楚孩子喜欢吃什么,他们会拿着带皮的青玉米,由玉米棒底插根筷子,在炉火上烤,烤熟了给孩子啃;或者将玉米豆儿在铁锅里炒。玉米豆儿遇热膨胀,带着潮气趁热吃,香甜。以后的日子,熬玉米糁粥大流行。吃光了粥,大人把锅底的粥嘎巴留给孩子。那软软的带弹性的粥嘎巴有嚼劲儿,比煎饼还香。
  割谷子,一般在9月上旬的白露,比刨白薯早。谷粒脱了壳儿,叫小米,在农村归为细粮。小米粥向来认为营养大,旧时专给坐月子女人吃的就是红糖小米粥。熬小米粥,漂一层米油儿,更是精华中的精华。孩子馋,单撇那一层油儿。我见过母亲捞小米饭过程,那是把小米煮成九成熟,然后在炉腔㸆,㸆出水分,以焖的方法完全㸆熟。这样的家常饭就叫“小米焖干饭”。吃小米饭耐消化,顶饿,但会吃很多,是卖大力气时专供,其余时候不会尽享。有一句民谚,彻底说明了它的取贵——“家有万石,不吃小米焖干饭”。
  白薯是最后一季大庄稼。刨白薯,在寒露、霜降之间,也就是10月中旬的样子。白薯由栽秧到刨,在土里憋了半年多。这期间,也出现粮食紧缺,但得容它工夫,因为越天凉,昼夜温差越大,它增重越明显。大人上地,最爱看白薯埂崩出的口子,那是白薯长大了,撑开了地皮。眼看断顿的人等不到开刨,就抠开那道裂缝,把那块“门薯”抠出来,急用。白薯的吃法很多,鲜食可以蒸、可以煮、可以烤,可以切块熬白薯玉米糁粥。把白薯干碾成面,可以蒸窝头、包饺子、烙饼、轧饸饹、搓猫耳朵。熬白薯粥的味道最香,家家熬白薯粥,一条街都飘白薯粥甜丝丝的香气。白薯耐储存,入窖收藏,能够从头一年的大秋,一直吃到来年春季。对待农民,白薯是最讲仁义的了。
  “吃新”一语流传了千百年。千百年来,它是刻在农民骨子里的记忆。是苦是甜,农民都尝过。而今,吃好东西太容易了,吃啥都有,吃啥都随时有,但从8岁的娃到80岁的翁,却难有一个再吃出醉人的滋味来。大概没了冲动,就少了一股精气神,这真挺折磨人的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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