陈军
《星空叙事曲》所在专辑的封面 个人的小确幸(丧)是流行歌曲的一大主题。摇滚乐团告五人的《给你一瓶魔法药水》(2022年)就是描绘情情爱爱里小确幸的一首歌,里面有几句歌词颇为俏皮:
“宇宙的有趣我才不在意/我在意的是你牵我的手而乱跳的心/宇宙的有趣我才不在意/我在意的是你想跟着我去月球谈心……宇宙的有趣我才不在意/我在猜的是前方的距离几步走到你/宇宙的有趣我才不在意/我期待的是今天的晚餐你想吃哪里”
一般认为,诗比歌词凝练。诗,用词考究,其生命力仰仗隐喻和暗示。歌词为了便于记忆和传唱,不宜使用太过深赜的文人化典故,而是提倡直抒胸臆。然而文艺贵在含蓄,直白但不浅显露骨,就成了作词人的难题和挑战。反过来说,谁能以简洁明了的方式,说出深广的意旨,谁就容易摘得流行文化的桂冠。比如入选了《中国百年诗歌选》(谢冕主编)的《一无所有》(崔健,1986年),歌词表面在讲痴男怨女,但有心听众又不难体会到其中寄托着的那股激昂的时代精神。
再看《给你一瓶魔法药水》。恋爱里的甜蜜(“牵我的手”,“乱跳的心”,“几步走到你”,“晚餐吃哪里”),私人,小,是小确幸。如果不走《一无所有》以恋爱说时代的路子,不妨试着挖一挖小确幸的“深”。作词潘云安搬出宇宙,用它的大,衬托恋爱中喜悦的深。这一大一小的意象所冲撞出来的情绪,深爱过的人都会有此感触。
在西方流行文化史上,像潘云安这样使用“以宇宙之大衬小确幸(丧)之深”的技法,在20世纪60年代前后所谓的“太空摇滚”中就已经很普遍了,著名的有大卫·鲍伊《太空怪客》(1969年)、披头士《穿越宇宙》(1970年)、卢·里德《爱的卫星》(1972年)等。在2000年前后,代表性的又有电台司令乐队《思乡的外星人》(1997年)、火车乐队《木星的眼泪》(2001年)、英国摇滚乐队Muse《星光》(2006年)等。在中文流行文化圈里,“以大衬小”的歌词技法也随处可见,比如陈奕迅《月球上的人》(2007年)、冯佳界《星空叙事曲》(2014年)、汪苏泷《银河》(2015年)、邓紫棋《光年之外》(2016年)、唐汉霄《末日飞船》(2019年)等。
话说回来,作为歌词技巧,“以大衬小”的关窍在“深”,借宇宙的“大”说情感的“深”,再用“深”来支撑小确幸(丧)的“小”,从而把“小”的私人情感拓展开去。然而,当词人在挖掘情感(尤其是小确丧)的深度时,往往容易过犹不及。当年的“太空摇滚”特别热衷于使用迷幻的声响和音效,以营造清冷、孤寂、深邃幽远的意象。该意象在今天仍是“以大衬小”歌曲最常使用的类型,再搭上哀而过伤的歌词,小确丧一不留神就陷入无节制的自我迷恋,游离社会,或者自暴自弃,这是听觉上的事实。
几年前,科技界热议未来探索的重心应该放在元宇宙还是外太空,支持后者的一个理由是,元宇宙无法解决诸如资源枯竭、星球毁灭等问题,而延续生命的唯一出路,是向外探索。音乐也是这样,“哀而过伤”的“以大衬小”,属于对元宇宙的过度抒写,深则深矣,然其中的沉沦与颓废,使得情感的空间窄了,歌词的意境萎缩了,生命的活力被抑制了,上述列举的歌曲普遍存在这种过于内倾化的趋势。所幸,火车乐队《木星的眼泪》和冯佳界《星空叙事曲》是两个突出的例外。
先看《木星的眼泪》,歌词写道:
“现在她已回到大气的怀抱/发丝间散落着木星的尘埃/她夏日般活泼,阵雨似的步伐/提醒着我,仍有时间去做出改变”
“告诉我,你可曾倾心于某颗流星/一颗完美无瑕的流星/以及,当你在那里寻找自己时,可曾会想念我/现在她已从灵魂之旅归来/沿着星座描绘的路径漫游/她听着莫扎特的音乐练习健身操/提醒着我,仍有空间让自己成长……”
(中文翻译来自网易云音乐用户WeirHo,略微有改动)
这是火车乐队主唱Pat Monahan(帕特·莫纳罕)纪念亡母的作品,曾获2002年格莱美“最佳摇滚歌曲”。歌词情真意切,朴素有亲和力自不用说。最令人耳目一新的地方在于,在他笔下,母亲仙逝,精神未灭。她的灵魂经历了宇宙壮游,如奥德修斯般凯旋,儿子还是那个充满好奇和渴望宠爱的儿子,他关心浩瀚的宇宙是何模样,妈妈有没有想念自己。而母亲,也还是那个温柔慈爱的妈妈,她时时担心孩子,殷切期待他的成长。简单几笔,深深的思念和疼痛便不拘于个人的“丧”,而是往外向上,化为对待生命的谨慎与达观。
“以大衬小”是技法,歌词的品格和境界,全看技法落在何处。“小”若能在“大”的衬托下,撑开一片新天地,这写“小”的歌词,也就博大了。这是《木星的眼泪》给我们的启示。
再看冯佳界《星空叙事曲》,歌曲如是唱:
“天边刚出现熹微的晨光/亲人们走向海滩/肩背鱼篓 挂起满帆/离别的歌在海面荡漾”
“我的存在是我最永恒的思考/它的意义让我困惑/苟活一生无非在死生间挣扎/毁灭戕害多少生灵/所以我将捍卫这孱弱的存在/一意孤行跨越时光/就让这思绪伴星空历久弥新/盼望谜底终能垂青”
“我始终不曾敬畏过命运/浮沉在怒潮狂风/唯有真理晦暗渺茫/却终于引我走出迷航”
“仰望星空不禁感慨璀璨辽远/可是谁又真想去呢/本能的好奇和幻想反复驱使/小心翼翼步履艰难/我懂得远行者总要舍得放弃/我已准备付出代价/哪怕我将灵魂也交给过黑暗/岁月让我终能回归……”
这是一首献给《三体》中的配角章北海的歌曲。歌词首段选自吕同六翻译的夸西莫多的诗歌《大地》,这几句诗,直赋渔民的日常劳作,短短几句出海场景,饱含着诗人对生命、存在的无限深情。冯佳界把它放在开头,巧妙地应和了章北海孤独航行的一生:一个失败的丈夫和父亲,但作为军人,他深谋远虑,肩负起全人类的命运,带着人类的“火种”逃离战场,最终壮烈牺牲。冯佳界认为自己的歌词太过直白,导致听众不愿细品。我以为,和开头的《大地》相比,整首歌词稍偏书面语,大概作者过于专注在灵魂、存在、命运、宇宙等宏大主题的沉思,忽视了民谣朗朗上口的追求。再加上它是献给小说人物的,作为配角,章北海戏份不多,但是个谜一样复杂的人物,歌词里大量暗示和隐喻的词句,也加大了这首歌的传唱难度。
不过,就“以大衬小”的着眼点来看,《星空叙事曲》让人联想到了宗白华的《夜》(1923年)——广袤宇宙里一个小小的我,而这渺小的我却又装着无垠的宇宙。一沙一世界,一叶一菩提,这种无限和有限之间的辩证关系实在令人着迷,个人也在好奇、憧憬和仰望中达至人生、历史和宇宙的真际。
(作者为浙江工商大学副教授)