北京日报
2025-09-16 04:06
张金刚
春草蔓发,簇簇可人的白花盛放于山坡、崖畔。它们似是亲切的儿时玩伴,四十余年青春常在,而我已中年渐深。老友邂逅,相对粲然。它笑而不语,我亦唤不出它的名字。
闲情偶发,拍照,网上识花,学名竟如此霸气——“中华绣线菊”。惊叹之余,又见匍匐地皮的一片枯草。熟悉得很,却同样不知其名。识草,着实令我惊叹,名为“中华卷柏”。
如此普通常见的一种灌木、一种蕨类,竟被冠以“中华”二字,足见其原产于我中华大地,乃中国特有。漫步小城的小小南山,我竟为拥有两位如此声名显赫,却低调内敛的老友,莫名骄傲起来。
中华绣线菊,年年报春早,与诸多山花无异。可春山葱郁之时,漫山中华卷柏却依旧枯槁、暗黄,春梦沉沉,倒显得不合时宜了。何时返青?我倒要追踪看看。于是,每个晨昏爬山,我必观中华卷柏。
它干瘦,细长,丝丝缕缕,贴着岩石、砂土,托着青草、野花,尤显其老态龙钟。从深秋到严冬,再到暮春,一直这般模样。记得儿时,父母常叫我无事就采些来晒干,备在柴房与灶前,引火用。
这盘根错节、丝缕层叠、茎叶密织的植物,似给山野铺了层柔软厚实的地毯,天然形成一张“温床”,成为许多野生动物的栖息之所。常见野兔、野鸡、鹌鹑、鹧鸪,听到脚步声,腾地蹿出或飞起。循声循迹看去,它们趴卧过的小窝,舒适且带着温热。
当然,那时并不识得它是中华卷柏,亦不知它是携带亿万年远古基因而来的蕨类植物,只当是一种遍地丛生的苔藓杂草罢了。但中华卷柏是真真实实参与过我的童年的,因此于南山再次邂逅,与之相伴的那些年不由涌上心头。
果真不负“九死还魂草”的诨名,一直“假死”的中华卷柏,天天昏睡。数场春风、春雷、春雨,数场杏花、桃花、槐花、荆花的盛大花事,都催不醒它,一副“众木皆醒我独睡”的散漫姿态。
我意欲摇醒它,双手狠狠抚弄,竟有划手之感;我意欲掐醒它,手指碰触茎叶,竟有绵软之力。细瞧,枯黄的卷柏丛中,已微露暗红或浅绿。快了!醒来,只待时日。
6月中,夏雨陆续密集、连绵。再看,中华卷柏泛起的绿意渐渐蔓延开来,或是老茎叶返青,更多是新茎叶初生。昼夜不歇的几场大雨过后,我再上山,但见中华卷柏的绿,层层叠叠、绿满山野。
一山未了一山迎,卷柏蔓蔓绕山间。中华卷柏与我相伴相随,迎来日出与朝霞,送别落日与暮霭,度过山中美好的一天、一月、一季……如此,我亦如草木,与它伴生一程。
《中国植物志》载,中华卷柏“生于灌丛中、岩石上或土坡上”,与我所见一致。《药用植物学》说,中华卷柏“全草入药,味淡、微苦、性凉”。我不懂中医,更愿将中华卷柏的伴生植物记述一二,倒别有一番情趣。
雨后,中华卷柏多伴生苔藓与菌菇。苔藓不起眼,但袁枚为其写诗:“苔花如米小,也学牡丹开。”惹得我对那片墨绿,多了些许敬意;这敬意,同样给到低至尘埃的中华卷柏。菌菇,高挑,洁白,十分惹眼。一日,我新奇地发现,中华卷柏丛中生出大大小小数枚菌盖酷似小笼包的伞菇,伞心处还“散射”出十几条暗褐色的“褶儿”,似有肉馅的油渗出,惹得我想一口咬下,大快朵颐。
时令由夏入秋,中华卷柏的诸多伴生植物,也随之变换场景。蒲公英,黄花落,变成白绒球,种子如伞,随风飘散。喇叭花,被卷柏托举,攀上高枝,一曲喇叭吹罢,结出饱满的种子。石竹、雏菊、胡枝子花,开得恣意,与卷柏一起织成多彩花毯。荆条如盖,为卷柏遮阴,渐次荆花开谢,荆籽成串,荆叶黄落。酸枣,淡黄的小花开过,满枝果子由绿变红,由多汁变干瘪,或被人摘走,或挂于枝头,或落入卷柏的怀抱。待秋风扫过,万千灌木、乔木叶落纷然,既而秋山萧瑟,冬山惨淡,中华卷柏盖着“秋叶被”,又开始新一季漫长沉睡……
一场暴雨,山体滑坡。成片的中华卷柏“丛林”,沿着塌方切面被无情斩断,露出岩石与土层。分离的茎叶,依然顽强地、坚韧地向外延展。只要有土壤,有水分,中华卷柏便生生不息。
春天,我曾折枝中华绣线菊,插入花瓶,明丽了窗口;夏天,我从塌方土层上铲了片中华卷柏,栽入花盆,翠绿了案头。有二者相伴,我便如身处山野,心在故乡;怡然,安然。